等艾三被提前释放出狱的时候,女儿都十五了,老婆早就跑了。艾三出来找工作,没有哪家正经行当愿意要他。哪怕是歌厅招镇场子的保安,人家老板都是双手作揖客客气气给送出来,扭头跟经理说:“这种人有过命案,不知轻重,我哪敢要啊?万一哪天老哥情绪上来了,再给哪个喝多的酒懵子来一刀,我就得跑路了。我就要能吓唬住人的就行,你别给我整真下黑手的,我这是做买卖,谁来挑事有人能帮我削一顿就行,我又不整黑社会,要那狠人干啥。”
找活路,艾三跟着朋友在抚顺二院给急救中心扛担架推病床,一个月三百块钱。早上一个馒头两毛钱,一块腐乳五分钱,中午两个馒头四毛钱,两块腐乳一毛钱,晚上两个馒头四毛钱,一块腐乳一块臭豆腐一毛钱,一天天就这么过,没滋没味。女儿艾辰上学交个练习册费五块钱,艾三拖了半个月也没交上。班主任老师来家访,骑着自行车到丹东路街道,一进门看到家里的陈设就哭了。家里床就三个脚,暖气片上开了一个水龙头,地上摆着一个盆,冬天的时候就用暖气管子里的热水洗衣服。暖气管子里的水为了防止堵塞都添了氯化物,可以溶解铁管子里的杂质,所以有腐蚀性,洗出来的衣服穿着穿着浑身痒痒,衣服穿久了一撕就破。但是没办法,省钱,省水。
这样的日子过了好几年。
后来有个病人大半夜去世,艾三负责把病人送到太平间。病人就来了一个家属,艾三一看竟然是以前的同案犯。这哥们儿也是出狱后没工作没家室,老爹去世也只能一个人跑来跑去办手续忙不过来,就跟他说:“三哥,你帮我给我爸穿一下寿衣呗。”
艾三说:“你爸就是我爸,你赶紧跑手续,这事我来。”
因为穷,发送故人的时候,花圈都是几个狱友或是同案犯或是同案犯的狱友自己买手纸扎的,灵棚是跟小卖部借的可口可乐遮阳伞。可是可口可乐公司给小卖铺的遮阳伞都是红色的,办丧事用红伞有点太另类,艾三大半夜又敲开小卖铺的门买墨水涂黑,四个伞中间搭一块白布,这才算搭上灵棚。
灵棚搭好,哥儿几个又没心没肺支起了麻将桌,稀里哗啦的洗牌声响彻这个安静的退休工人居住地,在四下漆黑、缺灯少火的环境下,配合着哀乐,映衬出悲喜交加的复杂情绪。
第二天晚上哥儿几个正守灵打麻将,艾辰一边烧纸一边拿手机听广播,广播里放的是郭德纲的相声《白事会》。突然天阴了,来了一场雨,涂上去的一得阁墨水沿着遮阳伞的伞骨就这么形成了几十个黑水柱。苏式工人宿舍的楼院泥地上堆积出了好几片黑水坑,像是昨晚刚洗过几车煤。遮阳伞变红了,人也哭着哭着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这葬礼办得喜庆,老远看还以为快餐店开业典礼。
第三天起灵,艾三从家里拿出了他爸当年吹的唢呐,一边吹一边哭,他哭他自己怎么活得这么惨,又哭哥儿几个怎么就都混成了天涯沦落人,更哭自己的爹当年走比这还凄凉。哥儿几个也都跟着一路哭,哭一会就号,大老爷们儿号起来,隔了两条街听着都觉得瘆得慌。艾三哭得起劲,艾辰也跟着梨花带雨,艾三看了一眼女儿:“你哭啥呀?”
艾辰也看了一眼艾三:“你哭啥呀?”
一帮人一直哭到墓地,墓地也是选到了一个墓园的角落里,不朝东也不朝南,这样的位置最便宜。哭也哭完了,墓碑周围的杂草也都清理干净,艾三特意拿了一包石灰,在墓碑周围均匀撒上,说:“这样就至少一年不长杂草了。”
祭拜完,封了墓室,要走的时候,艾三说:“我给老爷子吹一段唢呐吧,我把他儿子带进监狱,现在出来重新做人多难啊,我给他道个歉。”说完就吹了一段唢呐独奏《乡音》,凄凄惨惨戚戚。
磕了三个头,几个人要走的时候,旁边一男一女给他们拦下了。这两口子是来给家里人提前选墓地的,家里人已经病入膏肓,所以见到他们这样也触景生情。那女的说:“大兄弟,你们是哪家丧事一条龙的?给我留个电话呗,我们家过几天可能就要用了。我看你刚才哭的那样,礼数也好,我想给我爸也找你们,给他老人家热热闹闹发送走。”
艾三当时就懵了,他也不了解行情。还是艾辰机灵,马上问:“你能给多少钱啊?”
那女人问:“就从穿寿衣到下葬,这一套,五千块钱行不行?”
艾三问:“别人家都多少钱啊?”
那女人懵了:“你干这个的你问我,谁没事挨家打听这个价。”
艾辰盘算盘算,说:“这样吧,你先给三千块钱订金,我给你置办置办。”
那女人这时候已经有点怀疑了,心说这帮人到底是不是干殡葬的,便问道:“你们家买卖叫啥名啊?”
艾辰想都没想,听了一晚上郭德纲,脑子里瞬间全是郭德纲的唱词,“大雁倒有归来日,死去亡魂不回归”,便脱口而出:“白事会。”
父女俩拿到三千块钱,先去婚庆店要车,葬礼和婚礼不一样,要出单不出双,一台车一百五,七台小车一千块钱抹个零,一台大客车二百,一共一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