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交朋友?
刘铮亮曾经在抚顺生活过二十年,这次回来,依然觉得心里突突的,毕竟,十年没怎么回家,对这里已经陌生了。抚顺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你远离她的时候吧,你想她。可你大老远回来了,前脚刚落地,后脚都不想下车,扭脸就想关车门走。
你说这地方人仗义吧。刘铮亮他们家隔壁邻居两口子,男主人三十岁就脑血栓卧床不起,女主人高挑漂亮,门口经常过的地痞无赖天天撩姑娘,可没一个人跟这女人逗贫调戏,地痞也觉得欺负人丢脸。这会儿过去三十年人老珠黄,女主人这辈子没在人前尴尬过。刘铮亮他爷爷刚领的退休金被几个小毛孩拿刀抢了,老爷子回来自己跟自己生气,但是不报警,说:“有个孩子我认识,老佟头的孙子,不学好,当混子。我这不是怕,我这是给老佟头面子。老佟头是没了,可当年我一个人闯关东,第一年来东北,寒冬腊月冰溜子从房檐一直顺到门槛,是老佟头脱下来给我穿的第一条棉裤。抢我钱这小子,跟他爸一样,都是混子,老佟头这辈子可怜啊,儿子儿子不行,孙子孙子不行。”然后他爷爷就把被抢这事忘了。
你说这地方人差劲吧。大半夜晾在窗护栏里的衣服,除了内裤不偷什么都偷。刘铮亮他妈去年夏天的时候回一趟离家挺远的厂里办退休,也没带换洗衣服,把随身衣服洗了就挂在护栏网里。她本想在娘家老房子住一宿第二天就走,结果天亮发现,衣服、衣服挂,甚至铁夹子都给顺走了。刘铮亮他妈这个恨呐,急忙打电话给他爸让他送衣服来。
你说这地方人厉害吧。刘铮亮刚考上大学走的那一年,正好赶上大下岗。炭素厂、化工厂、油毡纸厂、机械厂、叉车厂、钢铁厂、西露天矿,从西向东这条马路上的所有厂子都在开人。刘铮亮他爸这些工人们晚上串门讨论的,都是你多少钱买断工龄,他多少钱买断工龄。菜市场里老爷们儿蹲在马路边,手上拎着串成百叶窗一样的一排长方形小木板,每一块小木板上写着瓦匠、木工、水电、力工。会得越多,木板越长。大冬天吐口痰一分钟就结冰,这帮人脚底下踩着的冰都不是雪化出来的,都是痰凝结成的。十个人一堆,八个人一圈,从早到晚就这么在路边等着。他们会垒火炕、打柜子、修水电,还能扛二百斤的大包,按理说都挺牛的吧,白天冻了一天,天黑了不回家,还会有几个人去小饭馆喝点酒。三个老爷们儿就敢要五个羊肉串、两盘凉菜、一盘青椒炒干豆腐,还有十二瓶啤酒。穷人穷出传承之后,都能穷出仪式感来。就比如青椒炒干豆腐,如果勾芡的汁水不沾盘子,那就是没放淀粉,工人阶级就不干了,几个人就嚷嚷起来:“老板你这买卖还能不能好好干了?国宴大菜俺家没做过,我也吃不起,我就不挑了,尖椒干豆腐能那么做吗?芡汁都没有,这豆腐本来应该水嫩弹牙跟十七八岁小姑娘的脸蛋儿似的,你这可好,炒成了个老娘们饱经沧桑。”
搁这装完了,这时候看到隔壁桌有两个熟人,也招呼过来一起喝。到结账的时候,五个羊肉串五块钱,两盘凉菜六块钱,尖椒干豆腐六块钱,十二瓶天湖啤酒十四块四,一共三十一块四。还有隔壁桌两个凉菜一个烤鸡架,七块五。可这两个人也过来喝酒了,后面又叫了十瓶啤酒十二块钱到底谁喝的,两边意见很不统一。几个人摸了半天兜,谁也不想请客,骂一句同伴:“你他妈总白吃,天天混,什么时候看见你结账了?”
对方也骂:“我们吃的好好的,你叫我们并桌过来的,妈的吃完了不请了。”
一共五十块九毛的一顿饭,打起来了,酒瓶子满天飞,两个轻伤,两个轻微伤,就当初组局的刘铮亮他爸吃到一半的时候躲结账上厕所跑了。警察录笔录时说一共五个人吃饭怎么就四个人打架,哥儿几个这才发现这孙子跑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