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远去,不及告别,十分惆怅。诸事勿问,奢望他乡再会,余生千万珍重珍重。”
她手里捏着信,指尖轻轻婆娑汤玉玮专门买给裴清璋的这种微微泛黄的漂亮纸张,吸水,但不浸润,字迹总是很漂亮。从笔迹看应该是裴清璋写的,娟秀,公正,标准,没有特色的花体字。她和她们的关系自裴清璋始,也由裴清璋终。
她们真的走了。早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只是不知道是多久。现在竟然发生在这个时间点上。难不成和戴笠的死也有关系?
虽说不能排除这可能性,但真是太危险了。她不敢想。何况汤玉玮那样的人,嘴里再不喜欢,也不至于铤而走险。她要真的干了,岂不是要被人追杀到天涯海角?
只不过,谁知道呢。她把信纸小心叠起来,仔细地夹在提包最里面的包里。按理她应该把它拿到哪个角落里烧掉,比如厕所,比如苏州河,就像往日一样。
可往日烧掉的太多了,以至于现在只留下了这一张纸,最后的一张。她要留下它。如果平平安安活到九十九,她觉得自己会依然清楚记得这段时光里的事、也就会记得她们,但干这一行,谁能保证自己平平安安?平头百姓只要不是有温饱之危或者身体抱恙,当然不会怀疑自己可以活到下一周、下个月,她不,她就是此刻能吃能喝还能打,依然不知道自己是否安全。就算不死,万一哪天忽然被人当头一棒,大脑受了损伤怎么办?
她不想忘记她们,为此要保留一个念想。
到底这世上什么东西能持久不腐坏地伴随自己直到老死,她也说不清了。她以前认为是理想是主义,可除那之外呢?回忆真的能吗?她害怕那种想不起来却又十分怀念的感觉,满心的惆怅思念都要冒出来了,却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在思念什么。
趁现在记得,狠狠地记住,以防脑后闷棍——既是敌人打的,也是命运打的。
她起身,关好提包,轻轻捏了捏,就像和她们握手。
我也很高兴认识你们。其实你们也帮了我很多忙。我最高兴的不是看到你们还记得给我来一封信,而是看到你们的落款,是两个人。我很高兴,甚至高兴得想落泪。
我会记得与裴姐姐一道学习速记时你过目不忘和随意编密码好玩的天才,也会记得你在国际饭店那一瞬间的勇气。我会记得汤姐姐第一次和我正经说话就把刀架在我脖子上的精准与凶狠,也会记得你从我这里获取情报再转出去的每一次你是如此的游刃有余甚至幽默放松:这些我都会记得。
但我最记得的是你一直以来对裴姐姐的保护,我简直羡慕你可以成为这样的人,因为我不能,因为你可以走上去直接与之拥抱,站在对方前面保护她、也能被她保护,而我,我只能站在这里,在一边看着,守着,听从召唤。如果你是狼犬、军犬,我就是一般人家养的哈巴狗,只能跟着,不能上去——就算上去也只能蹭脚踝,不能咬人。
你们都是好人,在这一行难得的好人,既一尘不染,也始终坚持了这一份清白。你们都很厉害,有令我羡慕、让我也想要拥有的才能。我想你们的心里应是有光的,又或者,是汤姐姐裴姐姐都与我说过的那些外国小说的说法,你们是有心的人,金子一般的心。
如果你们都能为我所用,成为我们的一员,那该多好。
只是世上没有完美的事。
他们知道你们的存在,只是我说,不大可能策反过来。我想我的判断是对的。现在你们走了,我还是有些不舍。
当然,看见你们双宿双飞,我更高兴……
再见,裴姐姐,汤姐姐,再见。
他乡再会,珍重珍重。
走到街面上,她招手拦下黄包车,去火车站。一路上窝在黄包车里,视线往街上扫过来扫过去,其实什么都没看,满脑子想者些现实的残酷的逃避不得的事情来逃避自己的惆怅。
戴笠死了,对自己有好处,而且好处多多。混乱中她可以把握的机会非常多,而且越是混乱就越是没什么人注意她,她可以做的事情就更多了。原先要求她反向打入军统,后来效果不是很好,大概多少因为汤玉玮的那一茬事,自己也受到一定的牵连。后来顺势回去搞最熟悉的投机倒把,暗中传递消息,为其他人的活动提供帮助,这样也好。之前还担心戴笠此等精明之人会发现不对劲,或者生出清洗之心,现在看来不会了。剩下那些人,不足为惧。